变迁
这篇来自广阔天地的昔日故事,读起来有种新鲜感。
就算是现在,猪肉价格仍是老百姓每天最关心的物价指数。听上去有些陌生的“赤脚兽医”,其实就是从前农村里给猪看病打针的人。他们可能真的打赤脚,因为买不起长筒雨靴。那种物资匮乏,今天很难想象了。
赤脚兽医是特殊年代的产物,也确实为农村建设做出过贡献。本文口述者金方云才16岁,已经踩着猪粪在给生产队的家猪打疫苗了。日子一久,鼻子竟闻不出臭味。
真能吃苦,真有责任心啊。金方云回忆,那时,猪和牛是农民的宝贵财产,尤其生猪是农民的主要收入来源,猪养得好,农民的生活也会好。
如今的新农村已经大变样,一家一户养猪的模式被淘汰,青山绿水和现代规模养殖做到了并行不悖。乡村兽医不再给猪看病,反而给宠物狗看病。这意外的结局,可见时代的巨大变迁。
赤脚兽医
口述金方云整理金方云、戴维
第一次知道给家畜打针还分“肌肉注射”“皮下注射”“静脉注射”,这么多新知识,听得我云里雾里
年国庆节前,大队书记跟我说,诸暨县要开展“生猪保健”工作,每个大队都要配一名“赤脚兽医”,主要给猪看病,兼顾牛的疾病防治与公鸡的阉割——“我们柁山坞大队,准备让你当‘赤脚兽医’”。
我当时16岁,小学毕业后就在村里劳动。当兽医总比干农活好吧,我当然愿意的。
先要培训。红湖公社兽医站的陈秋先、蒋仲华、蒋章华、金兆后几位老师傅给我们上课。没有教材,师傅在上面讲,我们在下面拼命记。我第一次听到“猪瘟”“猪丹毒”、“毫升”“毫克”等新词,第一次知道给家畜打针还分“肌肉注射”“皮下注射”“静脉注射”,这么多新知识,听得我云里雾里。
农业部畜牧司有位姓金的司长,当时被打发回诸暨老家了。兽医站请他来讲课,我们都翘首以待,但金司长光讲了陪苏联专家给马看病的事,我们听了并不解渴。
这样培训了一星期,我就回大队上岗了。白天照常劳动,收工后谁家的猪生病了,就来叫我。不管多累,不管会不会,我都马上背着药箱赶过去,给猪量体温,翻眼睛,看皮肤。
16岁,我当上赤脚兽医
之前,公社兽医站给每人发了一个木头出诊箱,里面有煮注射器的铝制消毒盒,消毒棉球盒,兽用金属针筒两具,16号针头两枚,还有一副听诊器。
但最要紧的兽用体温计,偏偏没有。何家塔大队的“赤脚兽医”何吉灿比较老道,他给上海市医疗仪器厂写了封信,厂家寄来5支兽用体温计。何家塔大队如获至宝,大家也想借来用,但僧多粥少,不够啊。
我也学着给上海的工厂写信求援,厂里回信说:已经给你们公社解决过了,不能再解决了。没法子,我只好用普通的玻璃温度计,一只手抓住猪尾巴,一只手灵巧地把温度计插入猪的肛门,保持3分钟以上不动,并即时察看温度,这样测出来的体温才准。
每次爬猪圈,踩猪粪,我没觉得多脏,反而有一种特别的吸引力和责任感
我真正的“赤脚兽医”生涯是从给猪打针开始的。
诸暨是生猪大县,也是生猪出口基地。每个月固定时间,外贸公司的船就会到湄池、斗门、山下湖,收购出口香港的活猪。
全县实施“生猪保健”后,以生产大队为核算单位,向每头存栏猪收取1.60元“生猪保健费”,该猪在卖掉或屠宰前的看病治疗和阉割均免费,如死亡有一定金额赔偿。
那个年代虽然缺医少药,但生猪的防疫工作抓得很紧,特别对猪瘟、猪丹毒两种重症,每半年要各打一次疫苗。原来这个工作由公社兽医站完成,各大队有“赤脚兽医”后,任务就下放了。
第一次给猪打预防针,兽医站的师傅手把手教我怎么消毒,在什么部位打“肌肉注射”,什么部位打“皮下注射”。他打了一针做示范,就叫我上手了。
任何事情看看、讲讲容易,第一次做起来难,更不要说是给一头活蹦乱跳的猪打针了。我心发慌、手发抖,只得硬着头皮上。还好是一头40多斤的仔猪,应该不会咬我,我战战兢兢打完第一针,长吐了一口气。
一回生,二回熟了。给猪打针不像给人打针,猪是满猪圈跑,野性一点的还要咬你,给猪打针要斗智斗勇。
我摸索出一套经验,先把两具针筒拿在手里,轻手轻脚爬进猪圈,然后给猪肚皮挠痒痒,让猪放松警惕。当猪舒舒服服让你挠的时候,你要迅雷不及掩耳,先在猪的耳根部位把难打的皮下注射(猪丹毒疫苗)打掉。猪刚要发作,赶快换另一具针筒在猪的臀部把肌肉注射(猪瘟疫苗)打掉。
打皮下注射要柔、轻,打肌肉注射要快、重。打完赶快爬出猪圈,防止猪反应过来咬你。
虽然每次给猪打疫苗,生产队都会派一名男劳力来帮忙抓住猪腿,但实际上,两个人不如一个人快。有一次,我到隔壁新华大队给猪打疫苗针,大队派了何守定帮忙。我叫何守定站在猪圈外,我先爬进去打,如果这头猪我搞不定,他再来帮忙,一天打了五六十头猪,何守定只爬了两回猪圈。
为了防止猪逃出来,猪圈的门都很高,我要爬着才能进去,里面的臭味不用说。农民为了积肥,猪圈里面的猪粪堆得有半米高。有的猪会躲到猪粪的角落里,那时候买不起长筒雨靴,我只好赤着脚,裤管卷到膝盖上,踩着猪粪去给猪打针——
怪不得别人说我们是“赤脚兽医”。一天下来,浑身都是猪粪,洗都洗不干净。整天在臭烘烘的猪圈里进出,大概嗅觉器官麻木了,后来也闻不到臭。
生猪是农民主要收入来源,猪养得好,农民的生活也好。每次爬猪圈,踩猪粪,我没觉得多脏,反而有一种特别的吸引力和责任感。
一百来斤的活猪再养几个月就可以出栏了,这样病死是很大的损失,我心里很不是滋味
随着出诊次数增多,我掌握了一些简单的治疗。但问题也跟着出现。一次,一个村民找到我,“你怎么搞的,打预防针把我家的猪打出一个瘤子!”
我赶紧背起药箱去看,是猪的前肩胛骨长了个瘤子,但肌肉注射在臀部,皮下注射在耳根,照道理这个瘤子和打疫苗无关。但村民一口咬定是我引起的,还大声嚷嚷,说我的技术真臭。我有口难辩,又羞愧难当,恨不得钻到地下去。
我是兽医,我得解决问题。我忍着羞,把那个瘤子开掉、排脓,用双氧水清洗,在瘤子里塞进呋喃西林粉煮过的“黄纱条”消毒。第二天,把黄纱条拔出。过了几天,长瘤子的地方就长好了。
后来,打猪疫苗时我就特别注意,再没发生这种事情。
但遇到师傅也没教过的症状,我就束手无策了。一次,有个村民慌慌张张来叫我,说家里的猪中午刚喂了食,突然发病了,满猪圈乱跑。我赶到时,那头猪躺在地上发抖,已经站不起来了。我从没碰到过这样急的病,只能眼睁睁地看着……
一百来斤的活猪再养几个月就可以出栏了,这样病死是很大的损失,我心里很不是滋味。
事后我检查猪饲料,是腌过的红薯藤。难道是……?我跑到兽医站,把情况向师傅们一说。师傅们分析,很可能这个红薯藤没腌透,产生了大量亚硝酸盐,才导致猪急性中毒。
师傅们说,这个处理其实很简单,把病猪尾巴割断,把猪耳朵上的静脉血管割破,让病猪的血大量流出来,血液中的亚硝酸盐也跟随排出来,病猪就不会死。
后来碰到同类情况,我按照师傅们教的办法处理,果然把病猪救活了。
这件事传开后,“我把自己家的猪阉死了”成了一个笑话,师傅知道了也很难为情
做“赤脚兽医”不但要给家畜看病,还要给猪和鸡阉割,这是一门外科手术,要学会不容易。
为了学技术,我先拿自己家的小公猪练手。
趁兽医站的阉割师傅来大队,我请师傅在旁指导,我来操作。小公猪的血比较旺,切除睾丸前,一般要在根部用麻丝扎住,防止出血。
但师傅说,你家这头猪不用扎麻丝,不会出太多血。我照师傅说的完成阉割后,小猪照常吃食也没有异常。但到了晚上,小猪突然嗷嗷叫,我检查刀口,没发现出血,体温也不高。但小猪一直叫,不停转圈,一小时后死亡了。
这件事传开后,“我把自己家的猪阉死了”成了一个笑话,师傅知道了也很难为情。
事后我才弄明白原委。原来我家的小猪阉割后,因为没有扎麻丝导致了大出血,但刀口好得特别快,血被堵住、流不出来,就在里面把小猪活活撑死了。其实这时候只要把刀口打开,把淤血排出来,小猪就没事了。
我就这样出了一个大洋相。
后来阉割小公猪时,该扎麻丝的就扎,再也没有出现这种情况。
过了20分钟,牛开始打“饱嗝”,气慢慢吐出来了,。整个过程太惊心动魄,我身上的衣服早就汗湿透了
那时农村的宝贵财产,除了猪,就是牛。耕田靠牛,一个生产队也就一到两头牛,耕田忙的时候农民还给牛喂米酒解乏。
冬季,田里不种农作物,种苜蓿,也叫“草籽”。第二年春天,草籽长高了,耕田时正好当绿肥。嫩嫩的“草籽”,牛也特别喜欢吃。
牛的肚子里有四个胃,东西吃下去后在胃中半消化,然后返回嘴里再次咀嚼,这就是反刍。草籽在胃中半消化时会产生大量气体,气多了排不出,就可能把牛撑死。
有经验的耕田师傅会给牛嘴套上一个毛竹编的笼套,让它没法吃到草籽,休息时才把笼套拿下来,让牛吃一会。
有一年清明前后,一位年轻的耕田师傅心疼牛,没给牛嘴带“笼套”,让它敞开吃。牛吃得太多,胀气了,肚子鼓得圆圆的,难受得在田里乱跑。如果不马上采取措施,这头牛可能死掉,前几天董公大队的一头牛就是这样死的。一头牛值一千多元,对生产队来说简直太重要了。
耕田师傅马上叫村民来找我。我哪里碰到过这种情况,跑到现场也是毫无头绪。以前听师傅说过,可以用注射器配上大号针头插到牛的胃部把气放出来,但这头牛是生产队的半壁江山,我怎么敢轻易动手?万一牛死在我手里,我就成罪人了。而且……我也没有大号针头。
这时,两名耕田老把式赶到了。他们马上把牛头拉高,给牛喂下干稻草,同时用一根短毛竹在牛的喉咙里搅动,使牛产生恶心。
过了20分钟,牛开始打“饱嗝”,气慢慢吐出来了,这样才化险为夷。我只是站在旁边打下手,天气还是早春,可整个过程太惊心动魄,我身上的衣服早就汗湿透了。
六十年代,血吸虫病还在横行。这个病不仅人会得,牛也会。当时,县畜牧局开展耕牛血吸虫病的普查与治疗,要赤脚兽医把各大队的耕牛粪便取样后,送到公社兽医站检测,对有血吸虫病的耕牛备案。
然后在农闲季节,把标有血吸虫病的耕牛集中在一起治疗,方法与用药和人一样,只是牛的用药量更大。为了安全起见,用药前要测量耕牛体重。县畜牧局也派了技术人员下来帮忙。寒冬腊月,我们就一起睡在碾米厂的厂房里,晚上轮流起来观察牛的反应。
一段时间后,我们几个赤脚兽医出色完成任务,消除了血吸虫病,保证了耕牛的安全。
人畜患病用药本有相同之处,我们也学习“赤脚医生”,头顶烈日,自带干粮,肩扛锄头,步行十几公里爬到大山里采草药
刚当“赤脚兽医”,凭我们这点知识,一段时间内根本分辨不出家畜患了什么病,只能是对症治疗,发烧了就用退烧药,哮喘了就用平喘药,拉稀了就用止痢药。
当时药品紧张,抗菌素基本没有,一碰到猪发烧,退烧药解决不了,就考虑要用抗菌素特别是“青霉素”,一个月2瓶80万单位的青霉素老早用光了,真有巧妇难为无米之炊。
为此,卫生部门大力推广“就地取材”、土法上马、用中草药、针灸等治病。人畜患病用药本有相同之处,我们也学习“赤脚医生”,头顶烈日,自带干粮,肩扛锄头,步行十几公里爬到大山里采草药,把采到的草药洗干净、晒干保存,要用时拿出来煎药给猪吃。
为了使草药来源有保证,我还在自留地种植了部分采来的草药。
不久,公社兽医站购入一套蒸馏装置,草药洗干净后,可放在里面熬药,草药的蒸汽冷凝后接到安瓿瓶里,并用酒精灯封口,这样就成为注射液,使用起来比熬药给猪吃更有效果。
猪高烧不退,又没有抗菌素,就要给猪“挂盐水”退烧。没有钱买瓶装“盐水”,兽医站负责人陈秋先师傅教我们土法自制“盐水”,即把食盐放在碗里用开水化开,通过几个碗像“梯田”那样上下排列,用药棉把“盐水”进行3层(次)过滤,这就是我们制作的“盐水了”,然后抽到针筒里通过静脉注射打到病猪身上。我们经常用这种土办法给猪治疗,不要说,效果还真不错。
大队里潘顺传家里有一头很老的母猪,已经不会生小猪了,因为吃糠多拉不出大便,需要我给猪灌肠把猪大便排出来。当时没有给猪灌肠的灌肠球,情急之下,我找来一个灌油用的漏斗,连接上一根1.5米的胶管,叫人把肥皂水通过抬高的漏斗灌下来,我把胶管的末端插到猪的肛门里,利用水位高差的压力来给猪灌肠。因为压力不够,粪便还是冲不出来,这个时候我只好把手指插入猪的肛门里把粪便挖碎,这样里面的粪便便可以冲出来了。这样灌了很多次直到那头猪痊愈,每次手上都是臭烘烘的,后来他们家把老母猪杀了还专门拿了一碗红烧肉给我,表示感谢。
就这样,我们因陋就简,土法上马,“土洋结合”,基本解决了工作中药品不足、经费不足的问题。
现在的“赤脚兽医”改为给宠物狗看病了,说明中国在快速发展,何尝不是个好事情呢
“生猪保健”制度实施后,红湖公社生猪的死亡率大大降低,出栏量(出售或者屠宰的数量)、存栏量(饲养着的活猪数量)大幅提高,全公社达到“一人一头存栏猪”的目标,这在诸暨县是唯一的,在全国也不多见。
红湖公社养生猪的事迹还上了《人民日报》。年秋,县里在红湖公社召开了生猪发展现场会,推广我公社的经验。很长一段时间,全国各地都有人写信到红湖公社兽医站来取经。
年12月,我应征入伍,“赤脚兽医”工作交给了我们大队的汤阿六(大名汤金陆)。人虽然离开了,但我的心还是牵挂着的。我在部队所在地的医疗器材商店看到有兽用体温计,马上给公社的同行们每人买了1支寄去,以解他们的急需。
改革开放后,“生猪保健”制度已不能适应新形势,于年终止。但这个制度在特定的历史条件下为发展生猪产业,为国家经济建设做出的贡献仍然是功不可没的。
过年前,我又回了趟老家,碰到汤金陆。他告诉我,现在柁山坞村只剩一户人家在远离村庄的山岙里办了养猪场,养了几十头猪,其他人家都不养了。因为农村已经禁止一家一户式的养猪,要养必须是规模化、无污染的猪场。猪的品种也和从前不同,养猪周期大大缩短,所以给猪治病基本上用不着了。
口述者金方云近照
镇上仍旧有兽医站,主要负责家畜防疫。以前的“赤脚兽医”因为业务量不足,大部分人已经另谋高就,汤金陆还在坚持,他的